站在北京国际机床展馆的中央,老姚的感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老姚叫姚纪广,有着40多年制造业经历,是华南规模最大的工业制造装备展会——ITES深圳国际工业制造技术及设备展览会的创始人。因为工作原因,近20多年来,老姚每年都会参观国内外的机床展。通过展会,他观察着全球机床展乃至机床行业的变化。“今年这场展会,是几十年来水平最高的一次。无论是规模、展机数量,还是国际品牌的参与度,北京机床展已经站到了全球四大展之首。”

  机床是工业母机,是制造机器的机器,小到智能手机的精密卡扣,大到航母甲板的万吨锻压,每一道工业齿痕都刻着机床的印记。就像人体需要骨骼支撑,机床构成了现代工业的“基础骨架”。

  作为工业体系中最核心且技术含量极高的关键环节,在全球范围内有能力、有魄力举办顶级机床展的国家屈指可数。中国国际机床展览会(CIMT)创办于1989年,由中国机床工具工业协会主办,每逢单年在北京举办。经过36年的发展历程,已成为与欧洲EMO、美国IMTS、日本JIMTOF齐名的四大国际机床名展之一。而今年这届尤其盛大,展会规模较上届扩大一倍以上,汇聚了来自31个国家和地区的2400余家企业。

  北京机床展的变化绝非偶然。上世纪90年代,这个展会还蜷缩在北京的老旧展馆里,展台上多是手动操作的铣床和车床,国际大牌寥寥无几。那时的中国,是全球最大的机床进口国,却鲜有能走出国门的产品。老姚回忆道:“2000年那会儿,随着国内市场需求变化,国产数控机床开始逐渐发展。但在当时,生产机床的技术与售后服务体系依然处于起步期,未能跟上市场需求步伐。很多工厂只能选择欧美、日韩以及台湾地区的机床。”

  几十年过去,透过今年的北京机床展再看中国工业母机的发展,已然呈现一幅全新的景象:外资品牌在华建厂生产的设备、中外合资企业生产的本土化设备、“国家队”企业通过体制改革后落地的突破性技术项目成果、民营企业适应不同应用场景的创新之作同台竞技。北京机床展的全貌,实际上反映着中国工业母机全面高质量发展的结果。

  我们可以从展品内容看出,现在的机床厂不只是卖设备,老姚深有感触地说,他们还可以提供数字化、智能化、柔性化、定制化的行业应用解决方案,甚至包括技术培训、金融支持在内的全面服务。除了产业生态的变化,北京机床展的功能也随之进化——从传统的产品采购转向深度技术交流。值得注意的是,在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中,前来寻求代理国产机床合作机会的国际买家数量越来越多。

  这意味着,国内机床呈现出了全球独一无二的产业生态——多元、协同。从另一个侧面,也验证着在中国经济稳步发展的背后,离不开制造业的支撑,而在这个基座底下,工业母机肩负着基石作用,撑起中国经济数十年的积累和蜕变。

  作为全球唯一具备完整制造业体系的国家,中国从基础加工到高精尖制造的需求层次极为丰富,为机床产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发展土壤。老姚特别提到,3C电子、新能源汽车等本土爆发性需求,催生了民营企业草根创新的野蛮生长。

  以AR眼镜的镁铝金属外框架加工为例,一家坐落在东莞的机床企业通过与AR眼镜品牌终端共研工艺,克服由新材料、新设计衍生的技术难题,产出适配该零件加工的专用机床,进而大规模量产。

  这些企业以极致性价比和快速迭代能力,在专业细分的市场实现了弯道超车,以创新技术满足了“新消费品”的大规模生产需求,而新消费品的量产也为机床企业反哺更多的新商业机会。这从一个侧面也印证了民营机床极具特色的生态特点:与市场和行业的深度融合互动,为机床带来了无限生命力。

  除此之外,核心功能部件的国产化突破和海外技术并购的逆向创新,也在逐步瓦解国外企业的技术壁垒,中国机床在技术硬实力的支撑下勇敢出海,获得海外制造企业青睐。

  不过,老姚和行业专家们依旧保持着清醒:国产机床在高、精、尖领域的核心地带,差距依然存在,挑战不容小觑,我们需要脚踏实地走路,而这段路程并不短。

  机床的技术水平直接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工业能力。然而,中国机床产业在过去几十年里,长期受到西方国家的技术封锁和出口限制,高端领域长期依赖进口,关键技术屡屡被“代差封锁”。这一困境的形成,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博弈,甚至在某些关键时刻,国外的突然断供曾让中国制造业陷入被动。

  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工业基础薄弱,机床产业几乎从零起步。1949年,美国主导成立了出口管制协调委员会(Coordinating Committee for Export Control),因其总部设在巴黎而被通称为巴黎统筹委员会,该组织对中国实施全面技术禁运,将高端机床等战略性物资列入严格管制清单,迫使中国只能依靠苏联的技术援助来建立初步的机床制造体系。

  尔后近十年的历程中,中国机床产量借势迅速增长,从1957年的2.8万台跃升至1960年的15.35万台,三年内翻了5.5倍。

  但历史的转折猝不及防。19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后,苏联撤走专家、停止技术合作,中国机床产业被迫走上完全自主研制的道路,培育出18家骨干企业,也就是后来的机床“十八罗汉”,包括济南第二机床厂、上海机床厂、重庆机床厂、南京机床厂、无锡机床厂、武汉重型机床厂、长沙机床厂、天津第一机床厂、昆明机床厂等。

  改革开放后,中国开始尝试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以提升机床产业水平,中国机床行业逐步从传统机床向数控机床转型。受外来技能的冲击,原本落后的机床制造技术现已不能满足出产需要。彼时,“十八罗汉”经历了破产、吞并、重组,外资企业纷纷在我国建厂。

  外资机床企业进入国门后,在中国赚的盆满钵满,可是真正的核心技术一直没有出口到中国。西方国家始终对高端数控机床实施严格管制,仅允许出口落后一代甚至两代的技术。例如,日本虽然向中国销售了大量中低端机床,但五轴联动数控机床、高精度数控系统等关键设备始终被限制出口。这种“只卖产品、不卖技术”的策略,使得中国机床产业长期处于“引进—落后—再引进”的循环中,难以实现线年,《瓦森纳协定》取代“巴统”,继续对中国实施高端机床出口管制。该协定由美国、日本、德国等42个国家签署,严格限制重复定位精度高、可加工大型零部件的多轴联动机床对华出口,理由是“防止军事用途”。这一限制导致中国在航空航天、军工、精密制造等领域长期受制于人。

  进入21世纪,尽管中国机床产业在规模上已成为全球第一。根据相关报告,2009年,中国机床行业总产值首次超过日本和德国,成为全球第一大机床生产国或地区。但在高端领域依然严重依赖进口。

  2011年,美国进一步收紧对华技术出口,将中国排除在《战略贸易许可例外规定》的便利名单之外,使得中国工厂获取高端机床的难度更大。2020年后,中美贸易摩擦加剧,美国将中国部分机床企业列入“实体清单”, 主要设置了三重限制:一是禁止出口混合3D打印/CNC机床(ECCN 2B001类);二是严控多轴联动数控机床,要求符合ISO 230/2精度标准;三是实施推定拒绝许可政策,这让中国高端制造业面临更严峻的挑战。

  长时间的严酷封锁并未完全扼杀中国机床业的生机,反而在特定土壤中催生了意想不到的破局力量——华南民营企业的“野蛮生长”。

  老姚回顾起华南制造业的一路,草根出身的民企采用“拿来主义”找到发展的新路子:三菱系统、台湾丝杠、日本轴承被民营企业的技术团队拆解重组,最终组装出适应3C电子、新能源汽车等细分领域的专用机床,以高性价比和快速交付能力抢占市场。

  此时,“草根创新”的崛起一方面挤压了国营企业的传统市场,另一方面倒逼其改革转型。曾经风光无限的沈阳机床等国企,因技术路径依赖和盲目扩张陷入债务危机,而民企则通过市场化机制和供应链整合,在数控化率和产品迭代速度上建立起显著优势。

  真正的质变始于核心功能部件的突破。老姚注意到,随着规模以上企业纷纷建立专属研发团队和核心部件制造部门,产业逐渐形成了从仿制到创新的转型路径。这种转变不仅体现在自主创新能力的提升,更通过海外并购获得技术溢出效应——国内龙头企业战略性收购欧洲核心部件企业,以技术拆解、逆向工程等方式实现快速学习,这种收购-消化-再创新的路径大大缩短了研发周期。

  比如,以主轴为代表的核心部件通过这样的路径已找到产品国产化的突破口。广州产主轴经过创新改良,凭借量产和价格优势逐步替代日本、德国产品,这种成本优势直接为整机市场贡献了更强的国际竞争力。

  当前,中国机床产业已形成多元生态:外资品牌本土化生产、中外合资企业深耕细分领域、国营机床厂技术突破、民营企业创新突围。这种多样性在全球范围内独一无二,其背后是中国庞大制造业需求的吸引。

  作为全球唯一具备全方位制造业体系的国家,中国的应用场景极为丰富,从基础加工到高精尖制造,需求层次多样,应用场景多元。这种独特的产业环境为机床展提供了天然的土壤——它不仅需要服务本土企业,还需满足全球厂商对中国市场的期待。

  美国机床业曾长期引领全球技术发展,尤其在二战后的黄金期占据主导地位。20世纪70年代,美国机床产值占全球近1/4,底特律等工业中心集聚了大量高端制造商。但80年代起,在德国、日本精密机床的竞争下,美国企业因技术迭代滞后逐渐失去优势。更关键的是,90年代后美国加速产业外迁,制造业向金融、服务业转型,直接导致机床需求萎缩。正如老姚所言,二三十年前美国机床业非常强大,但随着产业空心化,其全球地位大幅下降。

  反观中国机床业,其崛起与本土离散制造业旺盛的需求密不可分。老姚举例,在3C制造领域,一个制造手机边框的工厂就得需要2000台以上的机床,像富士康这样的企业更是需要数万台规模。这种海量需求催生了中国机床企业的独特优势。

  此外,新能源汽车市场的爆发为中国机床产业提供了又一个关键场景。与传统汽车不同,新能源车的电池、电机等部件从产品设计、工艺需求上就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新能源汽车的动力系统需要采用电动机等电气设备,其零部件的加工精度要求更高。尤其在新能源汽车巨大的产能压力下,车厂的效率要求也不断提高。

  新能源汽车的动力电池、底盘、外壳、触摸屏、电机、马达等部件均涉及精密加工。光一台新能源车的电池托盘加工就需要18台专用机床。既要满足精度,又要兼顾效率,中国机床灵活应变市场的研发能力发挥着关键作用。

  根据中泰证券测算,2021-2025年新能源车领域新增机床需求为265亿元,年均53亿元。这种新兴需求打破了传统汽车强国在机床领域的技术垄断,中国企业在弯道超车的机会种不仅吃到了红利,还反哺了机床制造的发展。

  在场景的喂养下,老姚发现,中国机床产业形成了多层次的市场结构。一方面,大型机床集团通过规模化生产满足汽车、电子等行业的批量需求;另一方面,华东华南地区数以万计的中小机床厂商,则专注于服务小批量、多品种的离散制造。

  在华东华南,遍布着大量两三百人的中小型精密制造工厂,他们展现出惊人的创新活力:他们拥有这灵活、扎实的精密加工实力,能承接导弹零部件、医疗器械、特殊材料加工等高难度订单,通过工艺创新满足小批量精密制造。

  这种独有的离散制造能力,使得中国制造业在全球化遭遇逆流的今天,依然展现出更强的韧性,无论哪个行业面临周期涨落,只要有精密零件的加工需求,就有精密制造工厂的生意,也就有机床企业的机会。

  因此,尽管苹果等国际品牌尝试将部分产能转移到印度等国家,但核心零部件的加工仍然依赖中国强大稳定的供应链体系。

  这种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是,机床应用不仅关乎设备本身,更涉及整个产业生态。机床只是工具,而工人的工艺经验、配套供应链的成熟度才是关键。一个成熟的加工体系需要技术工人、工艺工程师、配套供应商等多元主体的协同,这种生态优势绝非短期可以复制。

  老姚引述印度制造业高管的话,“印度制造业缺乏以技术型老板为核心的中小企业集群”。这使得他们难以短时间内构建完整的加工体系。在中国,一个手机结构件从设计到量产可在50公里内完成全流程配套;而在印度,同样一个零件可能需要跨国调度资源。

  更大的转折发生在疫情三年。当全球供应链陷入混乱时,贸易战、疫情与地缘冲突导致供应链重塑,这时的中国企业,又迎来一次新的机会。因为安全性是企业选择设备的重要考量。进口机床曾因“锁机”风险让用户担忧,而国产设备的稳定性与可控性逐渐赢得信任。

  回顾历史,1979年机床出口额为 3800万美元,而1997年出口额达到了 2.8亿美元,实现了7倍的增长, 但产品结构仍未发生质的变化。线年,中国机床出口金额首次超过进口金额,实现历史性的贸易顺差。这一趋势在后续年份持续强化:2022年,中国机床工具进出口顺差达85.2亿美元;到2024年,出口金额增至112.67亿美元,同比增长7%,而进口金额则降至58.59亿美元。

  如果说疫情给了中国机床试水的机会,那么俄乌冲突则真正打开了出海的大门。俄乌冲突后,欧洲制造业陷入能源困局,日本机床因地缘政治对华收紧出口,而中国机床凭借“内卷”锤炼出的极致性价比,迅速填补了市场线年,俄罗斯全部进口机床中约有20-25%来自中国,但到了2024年俄罗斯71%的机床进口来自中国。

  “若干年前,机床展就是进口展,中国能够出口的机床数量基本不多。现在,有很多种机床的类型,国际品牌基本上很难与国产机床竞争了。”老姚指着展馆里络绎不绝的外商说道。“就算在国外的机床展中,现在中国机床也占据了半壁江山。”

  但真正的突破在于服务体系的全球化。中国机床企业跟随制造业客户走向海外,在东南亚、墨西哥等地建立完整的售后服务网络。就像汽车4S店,老姚比喻道,没有完善的服务,再好的设备也卖不动。

  这种产业链整体出海的模式,正在改写全球机床市场的游戏规则。北京机床展上日益增多的外国访客印证了这一趋势。老姚分析指出,这些国际买家大多是来寻找代理合作机会的。以前在国外做设备经营的人不太经营中国装备,他们现在发现中国装备的整个世界上的经销也不错,所以来找一些中国装备运到不同国家去销售。

  从贸易逆差到产业链出海,是中国机床市场结构的质变。中国机床出口正从低附加值产品向高精度加工中心等高附加值产品转变。在2010年以前高端机床的国产化率不足10%,根据沙利文和头豹研究院发布的《中国高端数控机床迎来国产替代》的数据统计预测,到 2029 年高端机床国产化率预计上升至 32.2%。科德数控、秦川机床、沈阳机床、北京精雕等企业通过持续的技术创新和研发投入,正在打破国外长期垄断的局面。

  更值得关注的是,中国机床企业展现出了独特的创新路径。不同于传统机床强国的发展模式,中国企业不受传统思维束缚,在特定细分市场找到了突破口。北京精雕从雕刻机成功转型、科德从数控系统切入市场,都打破了传统的机床研发路径。而像阿帕斯这样的企业,专注直线电机直驱技术,在重切削领域实现了直驱重切平价的突破,展现出中国制造的独特创新活力。

  从曾经的依赖进口到如今的全球竞争力,中国机床崛起的速度有目共睹。在沟通的末尾,老姚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摆满进口设备的展馆,恍如隔世。今天的中国机床业,本质上是一场关于产业规律的重新诠释。它打破了技术必须线性发展的迷思,证明了市场需求可以成为技术突破的催化剂;它颠覆了高端必须昂贵的成见,展现了性价比优势背后的工程智慧。

  不过,老姚很清楚,在高精尖领域,差距依然刺眼。 “这就好比造车——我们能生产性价比极高的‘大众’,但‘劳斯莱斯’还需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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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五轴加工中心为例,它在很多时候被当做“高端机床”的代名词。比如机械结构的精密制造,尤其是回转工作台和摆头的精度保持性,这些技术门槛使得真正的五轴联动机床长期被少数国际巨头垄断。

  从应用层级来看,虽然都能实现五轴联动,但不同精度等级的设备实际应用价值天差地别。老姚介绍,电视机外壳、手机中框、新能源汽车电池壳体和半导体设备核心零部件的腔体外壳,精度要求、难度和材料应用完全不同。“能做电视机外壳并不意味着可以用于制造半导体设备的外壳。”老姚说到。

  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设备参数上,更在于基础研究的积累。控制系统、视觉传感、定位检测等核心技术,仍需要长期投入。做工业母机就像跑马拉松,姚纪广说,华为在芯片领域的坚持值得我们学习。只有秉承匠人态度,持续深耕,中国机床行业也会有更多个“华为”。

  《瓦森纳协定》的阴影依然存在,中国机床的蜕变远未结束。西方国家对中国的代差封锁在军工、航空航天等关键领域,依然明显。下一步,行业还需聚焦两方面:一是加强基础技术研发,尤其是在控制系统、精密传感等核心环节;二是构建更开放的全球合作生态,通过专业展会等平台促进市场交流与技术共享。